現(xiàn)代詩語言優(yōu)美,情感豐盈,意象新鮮,但有時晦澀難解。從閱讀角度看,“晦澀”是現(xiàn)代詩最明顯的特征之一。然而,這晦澀無論是源于特定的表現(xiàn)方式,抑或對詩之新奇的追求,還是對“何以為詩”的定位,一首好詩不可能僅表現(xiàn)在晦澀,而必須值得深入閱讀,讓讀者在認知與想象的主動參與中,發(fā)現(xiàn)晦澀中那復雜的詩意,充裕的內涵。
撰文丨藍藍
埃烏熱尼奧·德·安德拉德(Eugénio de Andrade,1923-2005),葡萄牙當代最重要的抒情詩人之一,2002年獲卡蒙斯文學獎。
本期詩歌
沒有別的方式
作者丨[葡]埃烏熱尼奧·德·安德拉德
譯者丨姚風
沒有別的方式靠攏
你的嘴:多少輪太陽,多少片大海
燃燒,只為你不成為雪:
身體
在夏天拋下鐵錨:海鳥
盤旋,在你的頭頂戴上王冠:
沒有完結的音樂
從手指間解放:
光芒繞過脊背,來到腰間,
最甜蜜的部分落在臀部:
為了把你帶到唇間,燃燒了
多少片海,多少只船。
詩歌細讀
生于1923年的葡萄牙詩人埃烏熱尼奧·德·安德拉德,在61歲時出版了詩集《白色上的白色》。全書共有50首詩,《沒有別的方式》是其中的第28首。有意思的是,在這首詩的前面一首中,他寫道:“回到身體,沖進去,/不要害怕肉體的暴亂。/沒有一張嘴是冰冷的/甚至在跨越//冬天的時候?!弊g者姚風分析說:詩人以身體本能尋求與自然的認同,他讓身體走進世界,讓世界走近身體。
當然,絕不僅僅是身體,主宰身體的還有感情——對另一個人、對他者的愛,造就了詩人筆下的詩句。接近所愛之人,源于與對方融入同一個靈魂的沖動。殊不知,通往所愛的道路何其遙遠又坎坷,但也正因如此,這樣的跋涉也充滿了將自己全然奉獻出去的幸福。
此詩的第一句,便指出了抵達愛的艱難,似乎那是一場幾乎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——
沒有別的方式靠攏
你的嘴:多少輪太陽,多少片大海
燃燒,只為你不成為雪:
燃燒,永遠是愛的一種形式;與冷酷和冷漠相對,唯有燃燒的熱情,方能將人們內心的隔膜融化。詩人深知激情的火焰并非來自身體,而是來自精神性的渴望。為了不使被愛者的心靈冷卻變成冰霜,詩人須燃燒自己,如無盡的陽光去點燃無垠的大?!惺裁茨鼙茸屗兂苫?、讓汪洋大海燃起熊熊火焰更難?沒有。真正的愛是困難的,它包含著必然的阻礙,它的最終目的是通往對自我的考驗。于是,詩人對愛的追隨便如一艘在炎夏決然拋下鐵錨的舟船,為了執(zhí)著于對永恒熱情的航行,為了讓海鳥這飛翔的精靈為被愛者戴上一頂王冠——那絕對的、至高的神圣象征。
詩寫至此,愛的欲望便上升為信仰,一種永恒不朽之美的信念。
莫奈《日出·印象》。
古希臘《會飲篇》中有對“愛”精彩的闡釋:人們往往從愛一個美的身體,逐漸上升為去愛美的德行和靈魂,最終愛上美和愛本身。最后一種愛將造就嚴肅的圣徒,因為那是更激烈和無我的情感,一種全然的狂喜和犧牲,自我與神圣之物全然融合。但是,詩人顯然并不愿僅僅停留在喪失身體性的神圣之愛中,因為對他來說,身體作為感受世界的器官是必不可少的。他曾說:“在我的詩歌中,身體的重要性在于把尊嚴還給人的身體最受侮辱、最受蹂躪、最受蔑視的那一部分……任何沒有血肉的思想都讓我恐懼?!痹谒磥恚瑦廴纭皼]有完結的音樂”,被賦予彈奏靈魂節(jié)奏的燃燒著的雙手:仍然是愛,仍然是愛的持續(xù),仍然是生命永恒的樂章。
世界上是否存在沒有身體的愛?也許有,那是較為罕見的,更多的是僅僅停留于身體的愛,但卻是短命的。更為罕見的是,對一個時刻變化著、衰老著的具體對象保持著不變的愛的強度,其能量絕非來自終有一死的身體,只能來自信念,來自對愛本身的忠貞之愛。
對詩人來說,連綿無盡的愛的活動,既是身體的,同樣也是精神的,因為愛的勞作永無止息,生命的奉獻也永無止息,也因為占有或征服并非愛者的目的。哲學家艾里?!じヂ迥吩凇稅鄣乃囆g》一書中說:愛不僅僅是一種感情,因為感情能產(chǎn)生也能消失。真正的愛是對自我的承諾,是一種理性的活動。安德拉德自己也曾寫道:“她們擁有你的臉龐,還有詞語,不僅僅是臉龐……沒有詞語,我們什么都不是。”在他看來,詩歌和詞語是精神性的活動,是一個人靈魂的外顯。沒有靈魂的愛,身體是易朽的。但反過來說,沒有身體的愛,愛則無所依附。顯然,他對柏拉圖反對身體之愛并不認同,因為不愛具體的人,愛就只能存在于對方或他者之外。墨西哥詩人帕斯對愛情有如下見解:
愛情是一個靈魂和身體所發(fā)出的吸引力,不是一個理念的吸引力。愛情是一個人的吸引力。這個人是獨一無二的、生來就有自由的人;為了擁有那個人,愛人必須贏得那個人的意志。擁有和委身是相互的行為。
正如愛是“時間的延長”,是回旋著的上升,詩人才會繼續(xù)回到這首詩一開始的主題上:
為了把你帶到唇間,燃燒了
多少片海,多少只船。
瞧見了吧,愛是一場決絕的戰(zhàn)斗,詩人并沒有因為擁有了愛者的身體而停下愛的工作,因為正是不懈地為了愛的付出和對愛的秘密無窮盡的探求,愛才獲得了永恒的性質。
近日筆者長途飛行到哥倫比亞參加麥德林國際詩歌節(jié),在飛機上看了一個關于莎士比亞的紀錄片。一段關于莎士比亞創(chuàng)作《羅密歐與朱麗葉》動機的細節(jié)打動了我,也為我解惑了為何那么多詩人把愛情詩寫得如此驚心動魄的原因——
十六世紀的英國倫敦,由于貧富嚴重分化,對就業(yè)和未來感到絕望的底層學徒們發(fā)生騷亂,他們大多是十七歲到二十幾歲的青年。領頭的幾個年輕學徒被處以死刑,甚至被掛在路燈上示眾。1595年,倫敦市長頒布法令:“學徒騷亂在城內造成巨大混亂……只有依據(jù)叛亂法才能對他們進行嚴厲懲罰?!鄙勘葋喣慷昧藨K案的發(fā)生,也就在這一年,他寫出了《羅密歐與朱麗葉》這部劇作。多數(shù)教科書都以“批判封建道德觀念,弘揚了人文主義理想,表現(xiàn)了主人公追求愛情幸福和個人自由的理念”作為對此劇的評語,殊不知剛滿31歲的莎士比亞的本意遠非僅僅寫一個浪漫故事。凱普萊特和蒙太古兩大家族的時代深仇,在兩個相愛的戀人以死殉情后土崩瓦解。沒錯,它是悲劇,但同時也是對仇恨的詛咒,是對有血有肉青年人的贊頌——彌合一切的愛,永遠是比任何野蠻暴力更有力量的存在。
作者/藍藍
編輯/張進 何安安
校對/趙琳